谁是先知?
《谈艺录》已经粗读过半,有些章节所谈论的问题,暂时与我感兴趣的角度无关,索性略过不看,待日后的机缘。尤其其中所引外文资料,我几乎无暇顾及,我的感觉是,那些侧身于文言文的他国人士恐怕乱了方寸。不过,一触及具体的现象,钱锺书就能从衣橱里取出得体的衣着,便宜从事。譬如午间读到有关苏轼“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春江晚景》)的话题,他的见解颇合我心。假定火车旅行时,同一车厢的乘客问你:为什么不是鹅先知?你会如何作答?可以说,任何打算从事文学批评的诗人都有必要进行一番抢答。既可以看出你对字词的机智程度,又多少能测算出你读过的诗学到底有几厚。要解答这一反诘,其实考察着你的方法论。我们对一首诗中的某个关键词或某个特殊的句子加以详查,历来是范文的告诫,好像这是功力大增的必需台阶。毛奇龄(西河)的解释,袁枚认为是站在“诋毁”苏东坡的角度展开,采取引入唐人张渭《春园家宴》里的一个现成的句子——“花间觅路鸟先知”——来予以批驳。“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以鸭,妄也”,这一说辞被钱锺书认为“颇能诡辩”。确实,读者也想弄明白知水之冷暖的先后关系。鸭作为“先知”,其合法性来自哪里?钱锺书认为,“是必惠崇画中有桃、竹、芦、鸭等物,故诗中遂遍及之”。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尽管这张画已难觅踪迹。实际上,鸭之所知,诗人怎能获悉(情同“子非鱼”的寓言),故而钱锺书在“补订”中继续注释,“‘水暖先知’是设身处地之体会,即实推虚,画中禽欲活而羽衣拍拍;‘河豚欲上’则见景生情之联想,凭空生有,画外人如馋而口角津津。诗与画亦即亦离,机趣灵妙。使西河得知全篇,必更曰:‘定该河豚上,河鱼不上耶。’”读到“河鱼”的设想,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