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6日星期二

褶皱的效力

幸福是我们一切偏好的满足。
  ——康德

这理所当然,那不合情理。但理由之链是有尽头的。
  ——维特根斯坦

鬓云欲度香腮雪
  ——温庭筠

胜地本来无定主
  ——白居易



  在《潘维诗选》(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11月第1版)最后三首诗——《立春》、《冬至》和《除夕》——中,时间属性再次充任了诗人的声带。在不少指向他的评语中,都想当然地以为此人在诗的方寸中保留了某种江南气息,而这种同质的气息又为火焰般蹿上蹿下的一个不确定的时间点所包含,乃至于我们放松了苛责与警觉:他不必像历史小说那般漫步,作为诗人,他可以模糊江南的时间属性。具体而言,当他需要一个更早的时期,就可以使用“祖母”这个词——这正是了解他的诗是对什么的模仿或复述的一个落脚点。
  这种可前可后、流动不居的时间感在读者与作者双方都形成了积习:读者并不怀疑这些汇聚在此的辞藻跟江南山水的天然联系,他们无须弄清楚,此番交代是否迥异于其他的江南行吟——体制已形成,凡他所写,必为江南元素对江南疆域体貌特征的拼凑。
  作者因免除了清楚交代所谓何人何时、有无凭证可查的责任,而陷入了意义的混沌之中:到了某一阶段后,写多写少已仅仅是数量上的差别,那种依赖“写”这种活动可能获得的渐进性效果已消遁。画卷的主体山水似已完成,接下去,无非是周边花花草草的点缀而已。
  当批评纷纷认可这幅山水画卷的地域特色及历史意味时,它们只是在重复一个判断:他的诗是什么?打上戳记、贴上标签,大功告成。
  如果你问一问:他的诗里恰好没有什么,而这种东西也可归于江南的诡异?就会显得多余。好像你有意在刁难,或者把判断的准绳拿过了友谊的台阶。大家并不承认心目中的那位诗人对“江南山水”的认知永远地停留在某种内在时间链条上,反而罗列要点,指明他的写作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可配对的独特性。
  发生一件怎样的事,他的诗会更上层楼?实际上,当他涉足较清晰地提供写作背景时,他的写作就可能遇到新的契机。比如说,当他明确地把一组诗所要求的时间维度定格在1960年代,乃至一个相对真切的人的身世上,他是否会意识到某些管用的字词句失效了?
  在读者与作者之间,多年来建立的默契刚好是诗中模糊的时代具备了山水寓意的无限可能性。当诗一开启,就用“邮差的门环又绿了”时,我们就自觉地移步至理应符合这种措辞的岁月烟云中,并无抗拒地,接受“门环又绿”捋好的相关信息,才不管“邮差”的历史坐标或后现代意味呢。
  他凭借烂熟于心的时间观念来描写某种客观的时节,首先是一次循规蹈矩的汇演,我们照旧能看到那些重新排列的亲切元素;他当然会察觉到某种危险,于是,他设法添加新鲜的血液。哪怕是将一个老地方的故事翻新,他也有灵机一动的方案,不难替写作的意义解围。
  节气歌(尽管“除夕”算不上二十四节气之一)作为一个庞大的体系,初一构想就是了不起的雄心,它的确能将他置入一种可持续的自我激励的氛围中,好比是提前想到了十五日的花好月圆。而谨慎地设计同一个女主角,可能使之神魂颠倒但主心骨犹存:多首诗能积极地向一个中心任务唧唧,从而获取体系的第二种妙趣。
  当“除夕”作为吟咏的目标时,他实际上受到了几种引诱:其一,的确在某一个除夕之夜,现场感十足地写下它;其二,这首诗是要写出普遍意义的一个关键良宵,还是踏在忽视普遍性的立场上去追寻诗的里程碑?或可说,是去符合读者的普遍预期,还是试图出乎意外?
  就一个系列计划中的一员来说,《除夕》一诗要兼顾系统要求与个别性吁请。所谓“系统要求”,首先指一脉相承的体例,即我们所见的一分为二的建制:一首诗由两个部分构成,形似词的上下阙。同时,对关键时刻的拿捏,既要满足普通读者的观光目的,又要为亲密的友人制造情感的波折。诗中可见的两股泉流是:民俗的啁啾与剧中人“我”的呢喃。分配二者的篇幅时,他更多地是力求民俗的对号入座与争奇斗艳,而女性口吻只是一夫当关的枢纽。
  从读者的立场看,有一份担心是:他一提笔叙事,就扑鼻而来的是“师爷和家眷”细细碎碎的氤氲:对诗中时间性成分的设置养成了随手拈来的偏好。所谓“当代江南”的描绘,无非是虚拟庙会的钩沉,算得上借题发挥:利用视野上的返回诉求,来细细甄别今世一草一木的往日因缘,谓之“重建”也好,“捍卫”也罢,却迟迟不见现在急需的当代处境。
  “当代性”无非是雾中捉鬼,两方面的虚幻交织。诗的第一行若非“米店的生意愈加兴旺”,而是手机店或超市或肯德基快餐店,又当如何铺展?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迫切的考察在于诗甫一开展,他的意识是怎样的喷涌,并顺从怎样的一个流程?就像除夕降临,在笔墨即将抵达白纸之际,他所思所想的是怎样的一个空间?“米店”、“茶馆”、“惊堂木”和“佛堂”携手演出,到底衬托出一个怎样的条件反射装置?
  自由于情形的开展,却不计较各个情形还有怎样的变形,譬如“米店”是否遭受了经营危机,并非诗的涉猎对象。而“似乎寒冷明白我的心情:紧张,并不甜蜜”可资窥探他的措辞风格。心弦之撩拨,效果如何,全在“紧张”与“不甜蜜”不假思索的两种心弦的并列中。为了倾诉干净,紧接而来的是一个比喻句:“如一条风干的腊肉,晾挂在通风的廊檐下”。可谓之对应刚刚的两类心绪,但又不以为然,这个比喻只是语感的鼻子被顺带牵着走了一小步。实际上,去掉“如”这个衔接符号,诗的流程也不会受到阻滞。
  顺便一提的是,《立春》一诗的第二节中亦有“犹如”的穿针引线,大意是:先提及笔墨滴落在宣纸上,化开,其效果是“犹如一支运粮的船队”;这支本应装运墨汁意趣的船队,却不老老实实地干活,反客为主,变成了下文延续的前兆,继而“向京城进发”、“我给你捎去了火腿”云云,已充实了货舱,而忘却了宣纸上还有什么幽秘可循。
  “风干的腊肉”确也是紧巴巴、不甜蜜,而且得尽穿堂风的刺骨滋味,但寻常读者并不会如此体谅,而是不动脑筋地滑过去,不去思忖词与词之间有过怎样的严谨预约。这也是他诗风所至,快如脱兔,不容端详的一个特征。
  “除夕”是时间上的醒目刻度,个人要外化为家族成员,受到传统气息与风土人情的沾染,又得借助关键时刻去内心世界擦拭一回,看一看到如今丰歉是否相抵。这首诗考验作者功夫的是剧中人“我”的内心表白。在诗的最后两节,终于听见了独守空房的女人向千里之外的“夫君”的诉说。这种诉说有一个丰茂的传统,假手于以往的意象,并不难扑面而来一番幽怨与长叹。这也不是一位特殊的女性,而仅是典型的空巢女人的代表。由此,他无需另辟蹊径,寻得嶙峋小道,只是手随心去,搬来屡试不爽的屏风若干。“打更声”、“思念的铜镜”、“雪月”、“腊梅树”合奏出屏风的跌宕心曲。这一组屏风确实起到了宁肯信其有的物我有别的效果,也许你我去描绘一个独坐床笫的女子,大抵也是这番搬弄。
  幸好,“守岁的不眠之夜”在最后一节实施了一次有效的突击,这一小节的结构与原理,与上述的“紧张,并不甜蜜”所牵涉的上下文,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两爿脸。

守岁的不眠之夜如同猫爪,
从鼠皮湿滑的光阴里一溜而过,
微倦,又迷离。

其中的“如同”扮演着两个角色:一是找出“猫”与“鼠”恰当的台词,嵌入“不眠之夜”便于令人想起的欲望与奇痒混合体中,先是“猫爪”眼前一晃,后是“鼠皮”的不请自来,使得探寻“不眠之夜”如何发展的好奇心被猫鼠游戏般的结合给减弱了,到最后,再重读,非猫非鼠,只见被它们合作挪动的光影,多多少少有助于把握守岁者的夜色;二是他确实想把“不眠之夜”量化为一个更醒目的时间刻度,漫漫长夜竟然“一溜而过”,想必这一浓缩也遗留了不少玄妙。退一步来说,去掉“如同”的形象重塑,变成“守岁的不眠之夜,微倦,又迷离”,是否不像一首诗的拐弯抹角或者收尾?“微倦,又迷离”虽说在尽职地刻画一个人,但嫌它们不够具体,索性指明一道爪痕,填补从“不眠之夜”到关于这种良宵的不得不说明其性质的措辞设计之间的空白。对于他本人,对于熟悉他的读者,那道隐隐约约的爪痕正是对他的诗学观念寻根问源的线索,也是人人希望碰到的看点之一。简言之,他在笼统的睡衣上有意缝制了一道褶皱。